清修纳言

溃堤之后，大雨又连下了四五天，多处江堤告急，灾情震动朝野。江左盟出面赈灾，收容灾民，提供食宿，带领乡亲堵决口，修江堤，在民间大获好评，一时间声名鹊起。但此时江左盟的力量毕竟有限，官府还在磨磨蹭蹭地等着朝廷下拨物资，饿死人的事还是时有发生，流民哄抢粮食的事也不是没有，亏得江左盟亦有武力恃仗，江左十四州向来也还算富庶之地，流民暂时还没闹出大乱子来。

这一日雨终于停了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。

这么多日的雨下来，连廊州江段的江堤都出现了些险情，薛樾派人来看过，见江左盟愿意修，更是乐得顺水推舟，把差事甩给了江左盟，假意表彰了几句，象征性地拨发了些工钱，梅长苏也懒得与他啰嗦。

雨过天晴，日头又一下子变得毒辣起来。梅长苏带着黎纲亲自上了堤检视，工作还算有条不紊。眼下雨停了，看着好像短时间内不会再下，这一关看着算是度过去了。

江堤上梅长苏看见了童路也在其中，便把他叫过来问了几句。童路已经离开了南岳班，梅长苏承诺了江左盟会帮他找他妹妹，童路便死心塌地地入了江左盟，就在总坛干活，先从打杂的干起。这几天有闲的人手全都派到堤上来了，童路便也跟着来了。

梅长苏问了他几句情况，又让他耐心等消息，见他脸色不太好，便多叮嘱了一句注意休息。

童路感动得不行：“这几天好几个弟兄都病了，天忽冷忽热的，宗主也保重身体。”

梅长苏点点头，便继续往前去。

黎纲看了看日头，对梅长苏道：“宗主，天太热了，还是不要在外面呆太久吧。”

梅长苏被晒得有些头晕，但却没觉得热，反而身上有些湿冷，便笑了笑：“你们怕热，我可不怕，我这体质，别的不行，就是耐热。”

这时堤上一个江左盟的管事过来，对梅长苏道：“宗主，这些天有不少自发加入的义士，我都派到这一段了，由我们安排一应食宿。”

梅长苏点点头：“记下名字，江左盟领情，日后必有回报。”

忽然旁边的堤上一个人回头，朝这边看来，似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，眼前一亮：“阁下便是江左盟的梅宗主？”

梅长苏循声看去，这江堤上不认识他的人估计就是新加入的江湖义士了，便微微点头：“我是，多谢高义援手，江左盟感激不尽。”

那人拍了两下其实拍不掉的泥，站起来对梅长苏行了一礼。梅长苏这才注意到这人腰间还系着长剑，满是泥泞的衣衫本应是华贵的料子，看来不是普通的江湖人。

那人开口道：“在下郗令之，久闻梅宗主大名，今日一见，名不虚传。”

众人都哑然。

如今的琅琊公子榜之首，郗氏的嫡出公子，竟然会一身狼狈地出现在江堤的工地上，真是叫人好生意外。

“竟然是郗少侠？”梅长苏挑了挑眉，还了一礼，打量了他一下，忍住了没说出“琅琊榜首，果然也名不虚传”的话来，皱眉道，“郗少侠，你这是？”

“修堤啊，怎么，梅宗主不欢迎我？”

“怎么会，只是，郗少侠这般可是有些大材小用？”梅长苏显然没太领情也没太受宠若惊，不赞同地道，“以郗少侠的身份，若是想为百姓做些什么，大可不必如此，说服家中长辈做些善事，效果远胜于此。”

郗氏是江左地界上的名门望族，资产无数，又和谢氏多年姻亲，在朝中势力遍植，影响力极大。若是这些高门氏族肯出面，效果自然不用说。

郗令之却叹气：“在下师从华山，孤身行走江湖，就是不想依靠家族荫蔽，梅宗主既称我一声郗少侠，那可否不当我是郗氏的公子？”

梅长苏了然，鉴于他爹也干过这种隐姓埋名仗剑江湖的事，对这种心态他还是很理解的，虽然天灾当前，他本就打过氏族的主意，郗令之自报家门的那一刻他就把主意转到了这上头，但既然郗令之这样说，他也不好强求，只得道：“是长苏唐突了，郗少侠见谅。”

郗令之苦笑了一下：“况且，梅宗主也别太高看我了，家里的事情，复杂得很，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。郗氏的公子，琅琊榜首，这些名号说着好听，其实哪有半分用处？事到眼前，也就只能出把子力气。江左盟此举，才是真正的高义。”

梅长苏颌首。这些高门大户里的事情他亦深知，利益纠葛千丝万缕，想让他们拔毛，当然不是一两个人一两句话的事情。

“不敢当，江左盟的生意在此处，航运码头更是我们的命脉，此举不仅为乡亲们，更是为了我们自己，在此谢过郗少侠了。”

告别了郗令之，又走了一段，梅长苏就觉得一阵阵的头晕心慌，脸色煞白，竟昏厥过去，吓得黎纲赶紧把他扶下去，架车回了盟里。

风尘仆仆的蔺少阁主终于从五县灾区转回，一回来就听说梅长苏去巡视江堤晕倒在堤上，脸色黑如锅底。

黎纲本是让人去外面请大夫，大夫还没来，蔺晨倒先来了，一见黎纲就气不打一处来：“这种天气乱跑什么，没带脑子吗？”

黎纲喏喏不敢言。

梅长苏此时已经微微醒转，稍有些意识，摸索着拉住蔺晨的手，模模糊糊地笑了笑：“你回来了。”

“我再不回来，你要把自己晒成人干吗？”蔺晨没好气，伸手去把脉，“这么热的天，你还跑太阳底下去暴晒，嫌命长啊？”

黎纲小声道：“宗主一直说体寒，不怕热。”

蔺晨简直要被这一个两个没常识的气得没脾气了：“谁告诉你体寒等于不怕热？那有没有人告诉你体弱的人更容易着暑气啊？”

“啊？这样……”黎纲一副恍然大悟状，惶惶然低头，“现在知道了。”

“去拿些盐水和冰来。”

“诶！”

蔺晨扶着梅长苏坐起来，拿毛巾给他擦了擦，一边道：“五县那边江左盟都开始按你说的行动救灾了，虽然流民多，但暂时还好。”

“嗯。”梅长苏昏昏沉沉应了一声，头在蔺晨肩头蹭了蹭，“你没事就好。”

黎纲指挥人扛了两桶冰块到房里，又拿来一大壶水，蔺晨喂梅长苏慢慢喝了下去，可梅长苏却觉得一阵强烈的恶心反胃，忍了一下没忍住，倾身吐了出来，一时竟止不住，把早上吃的些东西也如数吐了出来。

黎纲吓了一跳：“宗主！这是怎么了？”

蔺晨皱眉，一下一下替他抚背顺气。

这时黎纲之前去请的大夫到了，被领到门前见没人理他，便自己进来了，刚巧看见这一幕，脸色“唰”得就变了，颤抖着声音道：“不……不好！”

蔺晨和黎纲都回头看他。

那大夫脸色煞白，连连后退了几步：“梅宗主这恐怕是……染了疫疾啊！”